(七)爆發
大家都說青春期的孩子是最為叛逆的,她也不例外。
但也許有別於旁人,她的叛逆不是因為心理上的改變,也並非是想證明自己的存在。
大概是累了。
比以往要更加繁重的課業、日漸緊湊的排程,還有注重成績的家人;一件一件地,她有些累了。
其實她也不是特別喜歡讀書,只是莫名地能做得很好,可能拿到一張漂亮的成績單的時候,自己也很高興吧。
覺得有些厭倦的時候,她會在聯絡本上寫寫日記,碎念或是抱怨,希望能稍微傳達一下她的意念。
過沒多久接收到的便是母親和師長的譴責了。她知道他們絕對不可能認同自己的想法。
其實她就算說自己再不想讀書,都只是一種發洩而已,明天、又或者下個鐘頭、過一分鐘,也有可能是下一秒,她依然會坐在書桌前繼續讀書。
因為她也不是那種會輕言放棄的人,大概也就是嘴巴壞了點。
所以她搞不清自己何以被責罵。
她沉思著,想著如果父親在的話會是如何的光景。
父親會支持她,又或者是一起責備她?他要是在,母親也不會罵得這麼兇吧。
雖然心有不甘,但她不會回嘴,因為這麼做只會讓母親更加生氣,拉長那場暴風雨的持續時間而已。
安安靜靜地聽完,雖然過程中她可能無數次地想要回嘴,但礙於眼前之人實在不好惹,以及自己在這時候通常已經涕淚縱橫,只好作罷。
只要能忍耐就行了。忍著不頂撞、忍著不流淚,到了最後,她選擇忍著不把她的想法表達出來。她的一切痛苦、一切訴求,在大人眼裡完全微不足道,也不值得半分的同情。
後來她學會收起自己的一切情緒,但心裡頭卻是莫名地憎恨著。
她恨她的父親。
明明已經七、八年過去,她理當習慣那個空缺,習慣那個一直不會在的人。
也許是突然想起那把保護傘的重要性,也許是想念他的溫柔和笑容——雖然有時嚴厲了些,但她確定他是溫柔的。
她的父親曾經在自己想放棄某個才藝的時候,好聲好氣地和她講道理。其實一個小女孩哪懂這麼多大人世界的東西,只是因為是父親、因為他說起話來真的讓人無法反駁,懵懵懂懂地就決定堅持下去了。
要是他還在,不知道又會拿什麼說服她呢。但是她看不到了。
過多的思念和執著,造成了她的怨恨。她不知道父親是不是真的愛她、真的在意她。
如果是的話,為什麼還會離去呢?
明明她親眼看過父親為病痛所苦的模樣,明明這麼大年紀的她應該要懂得將心比心;但是她恍若渾然不知,只記得了恨。
不知道是恨世界太早帶走她的父親,又或者恨他太快離去。
也許是恨自己的無能為力吧。
她僅僅是得知了父親生病的消息,什麼都沒能做到,他就這樣走了。
她討厭力不從心的感覺。
她想念他。
後來,不知道是察覺了自己最根本的想法,又或者知道這樣的情緒化對整件事一點幫助都沒有,這些想法就在她的心底悄悄地落幕了。
她沒和母親提起她的任何悲憤,也沒說過她其實想要一個父親——縱使已經無人能取代她心中唯一的父親。
那只是徒增旁人的心理負擔而已,而她不願意再看到任何人流淚。
所以她不能感到悲傷,即便真是如此,也萬萬不能顯露出來。
(八)脆弱
冷靜和堅強的面具終會破碎,那時的她會顯露出積藏已久的恐懼。
小學時的她在路上看見了一隻灰色的老鼠,不知道是在馬路中間突然猝死、抑或是閃避不及,牠被一輛機車輾壓過去,肚破腸流,讓人看得怵目驚心。
後來,她足足哭了半個鐘頭。不是因為被嚇到了,僅僅是覺得牠太過可憐、淒慘而已。
老鼠本身算是壯碩,但車輪與之相比還是更大些,很痛吧。
「一定很痛。」她想。想著想著,不禁哭了起來。
在此之後,她也鮮少再為了這樣的事情哭泣,但看到相關的新聞、事件,不論人類或是小動物,心頭止不住的抽痛好像一直想提醒她些什麼。
她也時常是這樣的。身邊的人出了事,她即使非身在其中,卻同樣感到心神不寧,時刻擔心著。
她擔心他們會需要承受太多悲傷,她害怕他們經歷和自己相仿的人生軌跡。
「不要再有和我一樣的人。」她總是這麼想,總是事與願違。因為這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。
重重打擊後所遭遇的低谷,走出來之後,是變得更加堅強,又或者更加脆弱?
她知道不是每個人都能走出來,但她不確定是走出來的多,還是沒走出來的多。
其實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走出來了。
即便生理或心理上都已經習慣那個人的不存在,與家人的相處也沒有任何違和感,但就是沒來由地逃避著、卻又想念著。
多麼荒唐。
她拒絕和任何人談論他的一切和她的過去,但相反地,她又十分念舊。
父親給她的那條被子,她一直在用。也不嫌棄它破了或是舊了,甚至她已經長得太高,還得用另一條被子蓋住腳指頭,或是把腳縮起,才能避免受寒。
但是她不在意,她甚至能夠窮盡一切手段,只為了說服母親把那條被子留下來。
她不需要新的東西,也不需要改變,只要維持那樣就好了。
表面上,她好像什麼都無所謂,雲淡風輕的;實際上,她又是這麼地患得患失。
她很害怕變化,但她的人生經歷告訴她,這是無法避免的。如果她的人生是一列行駛中火車,列車進站,有人上車、有人下車;有的人會和她一起到達未知的目的地,有的人甚至和她永遠不會相識。
也許她所需要的,正是手上那條被子。
不變的、安定的,像個小小的窩。
小窩裡,大家都在。
他也在。
她喜歡小動物,曾經養了一隻鸚鵡。牠被另一個人養過,之後被送到寵物店,輾轉到了她的身邊。
牠來的那天,全身都是傷。
那時她對這方面的事情也不甚了解,只是聽一個熟識的伯伯說,牠是因為進到陌生的環境,收到同類的欺負,如果再晚幾日,大約也小命不保。
雖然牠最後也只多活了一年多,就走了。
那時她哭了。她沒法相信牠會離去得如此突然,好像只是一個寒流,就悄悄地把牠的生命帶走了。
她也有些訝異,明明自己很早便經歷過生死別離,為什麼面對失去卻還是如此悲傷?
或許害怕的並不是死亡,而是失去吧。她不害怕傷病、不怕心跳停止,而懼於那個「驟」字。
此類的失去,又有哪個不是突如其來,讓人措手不及?
他們離去的時候,原本在心底佔著的那個位置一下子成了空腔,還未來得及被填補就被碰觸,多了幾道裂痕。
其實,誰也不清楚究竟能不能被填起來。
(九)天賦
親戚說,她和父親相像。小時候,大家說姐姐長得像母親,她則更像父親。長大後,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父親不在身邊,所以姐妹倆都變得像母親了。
其實和誰像也不是那麼重要的一件事。
母親說她從小不太說話,外婆甚至差點把自己當成了啞巴。不過就母親的說法,她說那時的自己只是很安靜地聽著、看著別人的一言一行。
其實她挺訝異的,因為現在她即使被稱為「聒噪」都還算是留了點口德。
不過說到觀察,她確實是有些心得。
在最剛開始認識一個人的時候,產生的第一印象是非常準確的,因為不會帶著過多的成見,也不會被旁人影響。
她只要看著那個人幾眼,大概就能明白那個人的性格,以及與自己是否能合得來。
國中時,班上有個很聰明的男孩,一開始成績亮眼,但後來卻因貪玩而墮落了。
這也在她的意料之中。初時見他,只覺得他的眼中有光芒,他應該是個機靈的人;但是他的眼睛又透露出他很容易分心,也許是個愛玩的人吧。
初時他真的在各方面都很上心,課業、體育上都有很好的表現及熱誠,但漸漸地卻也成了怠惰。
那時,她訝異於自己的直覺。
有點像預知能力,但預知並不是未來發生的事,而只是因為了解一個人,才知道他之後會發生的變化。
但明明她也並不與他熟識。
在旁人眼中,她的脾氣很好。這點和她的父親很像。
她的好脾氣時常建構在隱忍的基礎上,只是因為不想引起爭端才壓下了自己的情緒。
她也不知道這樣做是否正確,只是和旁人撕破臉,大約依然多少會帶給她壓力。
姐姐的個性和母親相像,兩人都比較衝動,所以也時常起爭執。也許她的個性真的能避免爭端,甚至能帶給別人溫和、乖巧的印象。
實際上完全不是如此,她的內心時常掀起一陣一陣的波瀾,只是就算她再不服氣,也不會與旁人辯駁。
久而久之,她也不太敢表達自己的想法。
她很想問問父親的想法,詢問他過往的心平氣和究竟從何而來,是真真正正的坦然,抑或是與她相似的隱藏?
可惜父親也不能給她答案。
長大後她漸漸發現,她是家中的孩子裡和父親最為相像的人。論性格、論興趣,都非她莫屬。理科或是工科,只要一接觸到相關的知識,她就像突然被開啟什麼特殊的開關一樣,一頭栽進去。
興許她的成就大都歸結於不懈的努力,但也許還跟一點點天賦有關吧。
觀察的天賦、忍耐的天賦,還有許多和他相似的天賦。
能像他一樣,那該是多好的事。
(十)念想
小學一年級,她得了一次感冒。那天她很早就從睡夢中醒來,腦袋昏沉,頭疼得像是要裂開一樣。
摸了摸額頭,像動畫裡演的一樣,熱熱的。
她認為自己可能會死。
雖然死之前很痛苦,但也無所謂對吧?
因為可以去找爸爸了。
她從來都不在意死去,更不在意何時死去、如何死去;因為那是一種解脫、另一種追尋。
雖然那也不能讓她立即見到父親,但是待在這兒反而是全無可能。
也許是感冒燒壞了腦袋,也可能因為太過思念了吧。
也許「視死如歸」這個詞不符合她的年紀,也許她的心思真的顯得有些「老」,而她更不曾和任何人提起這件事,連同母親和姐姐。
那天看了病、吃了藥,隔天感冒就好了,她也知道感冒在大多數時候其實不足以讓人失去性命,只是會很不舒服而已。
她想像過幾乎任何一種死法。坐著時想著從背後被人用槍抵著;在學校從樓上往下看,想著從圍牆上摔下去;走路時覺得隨時可能被車撞……
不論真實或不切實際的,她都想過。但其實她也不是那麼想死,僅僅是能接受自己終會走到那個終點罷了。
長大後的她,想法倒是有些不同。她覺得自己必須好好活著。
活著才能做很多事,才能完成自己的夢想,也許能夠為人所知,也許她的故事可以很勵志。
也許活著,也不是一件那麼糟糕的事。
另一個原因則因為母親。她曾經目睹母親的悲傷和失落,她看過眼淚、聽過哭聲,大約也有些於心不忍。
她沒辦法看別人哭、也不忍心讓別人難過。性子太過柔軟,太容易顧及他人,也讓她自己十分苦惱。
雖然最後她還是沒有改變自己的想法,決定不會讓母親有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機會,因為那對母親而言如同命運的作弄,太過殘忍了。
(十一)看到
那年清明節,母親和奶奶吵架了。父親去世之後,他們一家也就不常回奶奶家,頂多清明節回去露個面、掃個墓,匆匆地就離開了。
其實他們也不怎麼需要掃墓,因為不管是父親或是曾祖母,都放在靈骨塔,只需要燒幾炷香即可。
吵架的起因是掃墓的時間。掃墓的那個週末雖然算是個連續假期,但是人潮眾多,返鄉的車票也是一票難求。因此母親希望能夠提前一週,雖然舟車勞頓不免疲憊、也沒有連續假期,但至少能避免人擠人的狀況。
這個提議被奶奶否決了。不知道是不是老人家對於傳統的堅持,她反對這個想法。
她目睹了二人從細微地碎念到大聲地喝斥、怒吼,她不喜歡這樣的氣氛。
「如果能自己去掃墓就好了。」她想。她自然是站在母親那兒的,而她也不想總是無可奈何地看別人臉色,眼巴巴地等著他們帶著她,一同前去掃墓。
第二思親園,左側那棟建築物的第二排。她默默地記下了每一個位置,為了也許遙遠、也許不遠的將來。
他們一家人在裡頭雙手合十,閉著眼睛,像是在祈禱、又像是在訴說些什麼。
每次離開,姐姐總是紅著眼眶。
她大概明白為什麼姐姐會有這樣的反應,而且總是這樣,但她從來不哭。
雖然惋惜、雖然痛心、雖然老是覺得內心缺少了些什麼,但她不會流淚。
平平靜靜地,虔誠地和父親說說近況,就這麼結束了每年的例行公事。
她也不知道他在不在。
他若是還在世,他們一家會在過年時和大家一起吃年夜飯,會放鞭炮、玩煙花,會一起去和各個叫不出名字的長輩拜年,拿回一堆紅包。
他們會在除夕夜和堂哥玩撲克牌,在大年初一騎著腳踏車到廟前看大人玩四色牌。
他們不會在清明節回來,也不會有如此尷尬的婆媳關係、更不會讓他們自己顯得格格不入。
其實她也不知道現在奶奶對她的意義是什麼。扣除了血緣關係,他們之間的感情也許過度缺乏維護,已經所剩無幾了。
奶奶喜歡他們嗎?喜歡母親嗎?如果不喜歡母親的話,那她大約也不會喜歡奶奶吧。
如果父親還在,那麼這些問題都不是問題了。因為他會愛著母親,也愛著他的母親。
(十二)走過
轉眼間過了十二年,那孩子長大了。即便過了這麼久,她也許還是難以釋懷。
她依然小心翼翼,她依然患得患失,她依然不喜歡旁人的目光、也討厭交出家庭資料卡,但她還是長大了。
愛哭的孩子學會收起自己的淚水,膽怯的孩子學會表達自己的想法,不諳世事的孩子開始了解這個世界,傷痕累累的孩子變得懂得變安慰別人。
她還是害怕失去,害怕身邊的一切如同手中的沙子快速流逝,但同時也學會了珍惜。
不知不覺,父親不在的時間已經比在的時間多了不少。她本來缺少求生意志,認為自己七歲、八歲就能「被」結束性命了,然而現在卻對生命充滿熱誠。
她知道生命中有很多遺憾和不完美,有時事情也不盡人意,但她依然相信世界的美好。她的內心也許還有些陰鬱,但和之前相比卻已經多了不少陽光。
內心深處的她,雖然容易退縮,但是仍對世界充滿好奇心。她總是矛盾,快樂和悲傷、期待和焦慮,種種看似毫不相干、乃至相反的情緒總是同時出現在她的內心,反覆地、劇烈地影響著她。
其實這說不上是件糟糕的事,只是時常在幾個瞬間內情緒數度變得截然不同,總讓她久久無法冷靜下來。
有時她會覺得自己太過敏感,生活中任何的細微改變,都會讓她繃緊神經。每次有重要的比賽、考試,常常是顫抖的指頭和不斷變快的心跳導致了她的失常。
明明這麼緊張對她不會有任何幫助,但她仍止不住內心的波瀾。
她發現她明明懂得安定旁人的情緒,對自己卻矛盾地束手無策。大概是出於對自己的不自信,她無法相信自己做得到。
她需要一些外在的事務讓自己感到安心,像成績、過往的經歷,或是競爭對手的背景等等。
因此,若是在比賽中初試啼聲,又或者遇到了強勁的對手,她就容易自亂陣腳。
後來她好像找到了自己緊張、害怕的原因。
她太過努力地想證明自己,但又害怕付出的和得到的不成正比,才因而感到惶恐。
她嘗試著安撫自己,也努力地放下得失心,才讓情況有些好轉。至少她明白自己在過程中有多麼投入、多麼努力,或許對她而言,只要不感到緊張,就是一種「超常發揮」了吧。
在這個過程中,她也更了解自己。過往她不喜歡自己所有的負面情緒,但越是抗拒,反而會產生反效果。如同她有時也不太喜歡自己的性格,但必須學著接受、與它和平共處,二者才能相輔相成,彼此獲得提升。
她嘗試喜歡自己。雖然她沒有很喜歡自己的人生經歷,但她知道是因為那些過去,她才是現在的她。
如果不是父親的離去,她現在可能還在他的保護傘下,無憂無慮地活著。
雖然她現在變得有些多愁善感,但她因此比旁人更懂得與人相處,也知道要顧及旁人的心情。
如果人生能重新來過的話,她覺得自己應該還是會走向一模一樣的路吧。雖然會痛苦、會悲傷,但這些經驗、這些體會,才能讓她變成她,現在的她。
她當然無法否認人生中充滿了太多遺憾,但相對地,也充滿了美好的事吧。只要領悟了這個道理,她就能得到勇氣走下去。
「十二年了,我很好。」她想著,靜靜地。